250期 總編隨筆

李建良 

民主舞台

 1939年,出身法律的蘇聯劇作家兼詩人特列季亞科夫,被人民法庭以反革命罪判處死刑,旋遭槍決。當時流亡國外的布萊希特聞訊大慟,悲憤之餘,寫下〈人民難道不會犯錯?〉(Ist das Volk unfehlbar?)的悼祭詩。

 這首巧妙轉借天主教諭「教宗不會犯錯」(Der Papst ist unfehlbar.)的詩作,以「吾師」為起始語,總共出現7次「假如,他是無辜的?」,最後一句、也是最常被引用的是:「假如,他是無辜的,奈何讓他走向死亡?(Gesezte, er ist unschuldig? Wie mag er zum Tod gehn?)」,為詩人抱屈申冤、控訴不義,字字鏗鏘,悲愴依舊,試譯幾句:

談論可能坐在人民法庭的敵人
何其危險,因為法院需要顏面
要求紙本載有罪證的白紙黑字
何其荒謬,根本不要這種紙本
罪犯手上握有無罪的證據
無辜者卻沒有無罪的證據
難道沈默才是上策?
……

 舞台的一切展演,目標始終投向觀眾席!身為劇作家,特列季亞科夫一生站在人民立場、堅持無產階級革命,最後卻死在「人民政府」的手上,究竟是權力鬥爭「大清洗」下的犧牲品?還是人民受到政治操弄,間接成為殺人的共犯?留給歷史公斷,雖然1956年就已獲得了所謂的「平反」。

 布萊希特與特列季亞科夫結識於柏林,往來密切,並與同時代的蘇聯劇作家梅耶荷德(同樣被以反革命罪名下獄,1940年遭處決)互動頻繁。三人對戲劇功能的看法相近,視劇場為社會改革力量之一,布萊希特的「離間效應」(Verfremdungseffekt)戲劇理論,對於觀眾心理的掌握尤其獨到。

觀眾與舞台之間的聯繫,通常建立在共鳴的基礎上。演員透過各種形式的展演,與觀眾進行不同程度的情感趨近。當舞台與觀眾的頻率共振同步時,觀眾會沈入一種複雜的心理體驗,以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涉足舞台情境。劇作家的心力大都花在如何撥動觀眾的心弦,引起台上台下情感交融的心理活動。越是通俗的戲劇,越能貼近俚俗情感,感染力道也就越大。

 布萊希特的戲劇理論與美學定位,恰恰相反。他認為劇作家有責任留給觀眾獨立的批判性與客觀性,因此要刻意製造審美的距離,打破觀眾的審美惰性,為觀眾騰出思考的腹地及情感的地盤。當觀眾的情感或思緒被演員帶動的時候,如果沒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消化或迴旋,不要說產生共鳴,可能連最起碼的自主思辨能力都無法容身,結果只會趨向戲劇審美的膚淺化。梅耶荷德就曾擔憂:「我們讓觀眾養成了不假思索、毫無趣味地發笑的習慣。」因此,高明的劇作家不是讓觀眾不假思索,而是開啟思索的餘地,讓觀眾養成思考的習慣。

 

 民主場域未嘗不是或從來就是一種表演的舞台,提供尋求或製造演員與觀眾之間共鳴關係的平台。拜科技之賜,民主的舞台升級為數位網路版,無所不在、無時不刻,隨時可以上演,隨地可以看戲。當然,名噪一時的巨星也有黯然失色的一天,讓觀眾疲乏不堪或倒足胃口,乃至於進入競相爭厭的惡性循環。人民對民主感到厭倦,表示對民主還有某種的期待。只是人民如果沒有耐性、不想學習,一心認同展演的表象,或妄想成為巨星,不僅無法坦然地面對自身的真相,連帶也會殃及旁人,成就不了民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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